老爹是个退伍老兵

　　“老爹”是家乡话里对爷爷的称呼。我的老爹是一位抗美援朝志愿军退伍老兵，如果老爹还健在，今年就是百岁老人了。遗憾的是，三十年前老爹突发疾病离我们而去，我只能偶尔在梦中见到他。
　　老爹长眠于老家后院开满油菜花的一块田地里，曾有一块墓碑和一棵松树陪伴。时过境迁，随着我们子孙后代陆续离开家乡，近年来村里又实行土地流转水田改造，墓碑和松树早已不复存在。关于老爹的故事也慢慢被遗忘，老爹的面容也逐渐模糊起来。我想试着用笨拙的文字，缅怀这位于国于家忠诚奉献一生的平凡老人。
　　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，彼时二十六岁尚未成家的老爹应征入伍，当了一名光荣的志愿军战士。老爹身高力气大，有着一身蛮力，入伍时被编入六十六军的榴弹炮兵团。作为一个穿过三年枪林弹雨浴血奋战后尚能活着回来的士兵，老爹极少提及那场战争的惨烈，却喜欢逢人炫耀他打了最过瘾的金城保卫战，一千一百门炮弹齐射战场一片火海，把敌人一举歼灭。老爹也因此常被村里人笑话为吹牛大王，毕竟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乡亲们是无法感同身受的。那种打过胜仗的酣畅淋漓和自豪感，早已融入老爹的骨血，他左小腿肚子上鼓起的大小气泡及残留的小弹片，足以说明他不是吹嘘。
　　老爹近七十年的人生，除了抗美援朝战场上的三年多，大多数时光平平淡淡地安宁于乡村田野间。退伍返乡时，老爹已经三十岁了，无父无母，一无所有。后经战友介绍，来到我婆婆（家乡话里的奶奶）家当倒插门女婿。婆婆是结过两次婚的女人，在那个动乱的年代，前两任丈夫都不在了，我父亲是个遗腹子。老爹就这样成了这个孤儿寡母家庭的顶梁柱。
　　虽然老爹并非我的亲生祖父，但他四十年如一日地为我们这个家无怨无悔地付出。我作为长孙女随老爹姓，算是继承了他那一脉，也是享有他最多偏爱和关怀的人：过年时压岁钱给我最多；经常捕捉乌龟抓野兔给我做好吃的；无数回大半夜采草药熬药汁，治疗我的荨麻疹；大雪纷飞时赶到学校教室的窗户边趴着，给我送罐子肉吃……
　　老爹称得上半个村医，他擅长治疗被毒蛇咬伤的人，方圆十里，只要有人被蛇咬了，总会派人来找老爹，他都会赶过去救治。他会把采摘到的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青草叶子，放在一个小石碗里杵磨成药膏给人敷上，基本药到病除，村子里都说老爹是毒蛇的克星。也为了根治我的皮肤过敏，老爹经常抓蛇，我从小吃过不少蛇肉，喝过不少蛇汤。
　　老爹还是个多才多艺的民间艺人。他特别会讲故事，薛仁贵征西、隋唐演义、孙悟空七打白骨精、朱重八当皇帝……我们一群小孩子，总是围着追着老爹要听故事。每到晚上，我和弟弟因为嫌弃老爹床铺上的旱烟味道，就躺在婆婆的床上，隔着蚊帐听旁边床上的老爹讲故事。老爹绘声绘色的故事伴我们进入甜美的梦乡，可以说老爹是我们当之无愧的文化启蒙老师。老爹还会卖艺赚钱贴补家用，每年春节前夕带着我走乡串户，打快板说评书，乡里乡亲会赏点零花钱。等积攒些钱交给母亲，吩咐给我们买新衣服时，老爹会有些许得意的神情。
　　老爹还是个花匠，记得老家后面的菜园有大片的月季花，美人蕉、桃花、梨花、指甲花也会随着季节怒放。老爹精心喂养着四棵桃树，每逢大年三十的他都要把桃树砍上一小刀，给桃树干喂点团年饭油汤，来年结的桃子就会特别甜。老爹靠着勤劳智慧，为我们的童年增添了许多甜蜜。
　　虽然老爹这么能干，但是因几次狂躁发作，拿着大铁锹到处追着要砍人，他在正值壮年时被贴上了精神病人的标签。据说只有把我抱到他面前，大声说“这是您的孙女，不是敌人”，他才能放下狂舞的铁锹，暂时安静一会儿。这样的老爹成了村子里不安定的因素，终于有一次父母和村干部迫于无奈，合伙把老爹制服，用绳子捆了起来，驾着拖拉机送到市里精神病院治疗。出院后老爹再未发过病，但乡亲们看待他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样了，慢慢地好似忘了他是退伍老兵。直到1989年县民政局落实优抚政策，找到我们家，乡亲们才重新对老爹刮目相看。
　　前些年，我看了《长津湖》电影，方才真正理解和懂得了老爹，感受到战争植入到老爹潜意识里的恐惧、痛苦。老爹不是精神病人，他只是患上战后创伤应激障碍。当他拿着大铁锹要砍人的时候，定是进入了被激发的战斗状态，他已全然忘记战争结束了，我们生活在和平安宁的新时代。
　　时光荏苒，岁月无情，老爹人生的最后几年过得艰辛、劳累且孤苦。因为婆婆中风卧床，父母趁着改革开放忙着外出务工，我和弟弟忙着念书忙着玩耍。老爹一个人承担起守护老家田地和照顾婆婆的重任，每天忙里忙外从不抱怨。直到1994年春节刚过完的某一天早上，老爹不太舒服，叫回了父亲，从床铺草里拿出积攒的二十一块九毛钱，嘱咐留给我上学用后就离世了。不到一个月，被老爹悉心护理五年的婆婆就紧随而去。
　　老爹一生都在付出和给予，似乎从未享受过亲人的服侍。只记得我刚进城里读书时为他买了两双袜子，他逢人就炫耀了好些年。老爹本来有彭德怀元帅亲自签发的退伍证，还有一个军用水壶和茶缸留作纪念，遗憾的是1965年大洪水破堤坝，随着老屋全被冲没了。老爹在岁月的长河中渐行渐远，仿佛他的存在和贡献也会被时间抹去。
　　前不久回故乡，村子里面已经没有几户人家了，记得老爹故事的长辈们也都走进了人生暮年。但我想老爹那一代人敢于担当、勇于拼搏的精神永远存在，他们在该冲锋陷阵、英勇无畏保家卫国的时候，从未退缩；在该解甲归田、勤劳耕耘、用力活着的时候，也从未诉苦。他们坦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，积极地笑对生活的挑战，终是无愧此生。
　　老爹的名字叫邓启伦，只是个普通的志愿军退伍老兵，但他是活在我心目中的英雄。

□湖北省襄阳市东津新区市场监管局 邓艳丽